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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峰耸在探微间

       ——记医学遗传学家李璞教授

任永恒


第二章  走过战乱的童年

一、日本兵来了

直奉军阀混战,蹂躏着河北平原,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村落弥漫着各种兵丁的呵斥与带有血腥的硝烟,人们的生活再无宁日。20世纪30年代的乡镇最怕的是过兵,溃败下来的奉系逃兵,只要一进村庄,就见啥抢啥,哭喊声、叫骂声、覆盖着原野,鸡飞狗跳,还夹杂着阵阵的枪炮声……兵丁们抢了东西就走吗?不然,他们又坐地强卖,抢了你家的牲畜,还要你家拿钱买回去,带着银元走总是方便得多。若是不买就抓人,后来就直接抓人换钱了。当时,李家有个长工叫薛朴,被逃兵抓了去,其目的不在他本人,而是听说他的东家是个有钱的大户,便捎信给李璞的父亲,让其拿钱来赎人。可能也打听到薛朴不是李家的至亲,要价也不太高,李璞的父亲出了二十块袁大头就赎了回来。
   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只有逃。六岁的李璞随着姑母乘长途汽车“跑反”到了天津市区,租个房子住了下来。如今已经记不起来是现在的什么地方,只记得每天出门朝东看,会见到巨大的轮船在往来穿梭地装卸货物,搬运工的号子和汽笛声不绝于耳,那就是童年李璞眼中最初的大城市。大约一两个月后,战乱有了间歇,人们获得了暂时的平静,“跑反”的乡亲开始陆续返回家园,一度冷寂的乡村又有了炊烟。而李璞的一家,到了武清县城之后,没再返回亭上村,就住在一个叫丁家场的小院里,不久,奶奶去世,李家就不准备再回亭上村了。武清县城里有个“存英中学”,因兵荒马乱,学校无法办下去,校园内已经荒芜了,但房屋还好,院子很大,房屋也多,李家就在这里安了身。李璞记得他同二哥、三哥住在一间坐北朝南的屋里,室内很大,因日照时间长,屋里暖洋洋的,孩子们暂时忘记了城外的战乱。这时,爷爷也回来了,家里有了一点举家团圆的气氛,也冲淡了奶奶故去的悲伤。爷爷住在另一间屋里,多年在外面闯荡,脑子里装了好多乡下孩子闻所未闻的故事,尤其是讲北平的传奇和战事,更让小哥几个着迷。每到晚上都跑进爷爷的屋里,一听就是小半夜。爷爷也不像从前那样只顾自己出去玩,那么没正事了。这次回来,几乎是变了一个人,和气、爱子女,尤其是同孙子、孙女们更是亲得要命,每天乐呵呵的,还能干些家里的活儿。
   小哥几个除了到爷爷屋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园里的那个大花园,这个花园是从前的学生在业余时间建起来的,里面种满了桃树、杏树、核桃树,正值夏天,未熟的果实都结得满满的,一遇刮风,就有各种果子落地,能吃的只有青杏。小李璞总是摊开衣襟,拣得满满的一兜,跑回屋里,慢慢的品尝。虽然不怎 么好吃,可那年月只要有吃的就很幸福,做为孩子,吃也是玩耍的一种。花园的周边还种了好多蔷薇花,正逢季节,花开得极烂漫,晚上花落,早晨又开一片。母亲时常叫孩子们去采一些新鲜的蔷薇花,回来用糖水淹上,还用什么东西记不得了。几天以后,便是蔷薇酱了,吃起来酸甜可口,又闻得见花的清香,李璞现在也觉得那是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花园里还有好多蔬菜,是学生们在校上课时种的,战乱一起,学校停课,而蔬菜却无忧无虑的生长。菜地里虽然荒了些,可蔬菜长的很好,那时青菜不值钱,摘菜送人是常有的事。
   果树、菜园、蔷薇花下成了李璞童年的快乐王国。特别是一到晚上,草丛深处有蟋蟀的鸣叫声,荧火虫也在草上和树间飞舞,这在儿童的生活中就是美好。由于年龄小,只听蟋蟀叫没有一次能捉到。
   秋天很快就来了,6岁的李璞在二哥的带领下,去武清县城西大街的一所私塾 —— 普育小学上了学。老师只有一位,姓蒋,穿长衫,留长辫,背起书来摇头晃脑,记忆里应该是个前清的老学究。李璞上的第一节课就是背《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六岁的他根本不知道老先生念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同别的孩子一样,鹦鹉学舌式的硬背下来。若背不下来可要挨板子打的。每天上课,老先生就将那块打手掌的板子背在身后,这对孩子来说很是威严。这种学习根本不能引起小李璞的读书兴趣,每天到校后就计算着啥时才能离校,小脑袋也跟着晃着背书,可心早飞到外面的世界了。一旦放学,就如野鸟出笼般地直奔家中的花园,连屋都不进。那时没有书包,仅有的两本书和笔墨是用个方布包起来的。到了园口,把东西放到一个有记号的地方,就一头扎进园里,拣桃、杏,捉蟋蟀、捉蜻蜓,根本不去想今天还背什么书了。倘若院里没有大人,他就钻到存英中学的仓库里,去看学生们保存在那里的绘画作品和散乱的书。虽然从没拿出来过,可大人仍不准孩子进去的。
   转年李璞7岁了,由普育小学转到武清县县立小学,因天资聪慧,他直接升入三年级。这一年,李家在武清县小南街修建了一所新的大宅院,举家搬出了存英中学的校园,告别了有着小李璞快乐童年的花园。
   在1937年也就是李璞升到四年级的那年,爆发了“七七事变”,日本军队向中国发动了全面进攻。关东军越过山海关,向河北的廊坊挺进。直奉战乱硝烟刚散,抗日的烽火又燃烧在华北平原上。小小的武清县城也掀起了反日的浪潮,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搞游行,散发油印的传单,传播着前方打击日寇的消息。听说国民党第二十九军的士兵,举着大刀片夜袭日本兵营,杀死了好多日本兵,人们奔走相告,心中非常畅快。几天以后,又听说第二十九军奉命撤走,日军攻占了廊坊。李家的弟兄几个气得不吃饭了,都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孩子也知道,廊坊被占了,武清县城也难逃此劫。
   中国人要当亡国奴了。
   中国军队纷纷南撤,当“膏药旗”插到武清县城时,没有听到应该有的枪炮声。日本兵在一个下午进驻了武清县城。
   知道日本兵来了之后,人们都不敢上街,把家门关的死死的,担惊受怕的等着恶运的到来。走在街上的日本兵大多是三三两两,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枪,撞开一家家的院门,任意打骂并搜抢着值钱的财物。
   李家将女眷们都藏到房后的一个天井里,房门用一架佛龛挡上,从门前过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有个门,后面有天井。幸好那天只来了两个日本兵,走进客厅转了转,把墙上挂的两幅字画摘走了,未遭到更多的骚扰。
   几天以后,武清县城成立了“维持会”,日军的大部队也向南开拔,留下个守备队住进了县立师范学校的校园内。有那么一天,在县立小学的操场上,日军召集全县的小学生开会,庆祝什么“天长节”,由一个叫渡边的日本教官负责训话。在场的小学生都没有学过日语,那个教官在上面哇啦哇啦讲着谁也听不懂,直到他高举手臂让在场的学生跟着喊口号,才听大人说,喊的是“大日本万岁”,可学生们却喊的是“小日本完蛋”,以泄心中的怒气,反正在场的日本兵也听不懂。
   1938年春,一天李璞放学回来后,正同小伙伴们玩皮球,住李家的大表姐非常紧张的把他叫回家,说妈妈要看看他。
   母亲去世了。
   第二天,在北平燕京大学读书的大哥回家奔丧,出殡时,他跪在母亲的灵柩前哭得极其伤心。家人将母亲的灵柩送回老家亭上村,埋葬在李家的墓地里。回到县城后,大哥同几个兄弟谈话,打听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的情况。大哥曾摸着小李璞的头问:“长大后打算干什么?”李璞时常看见日本的飞机在武清县城的上空盘旋,进行侦察或投下军用物资,心中非常愤恨,总想把它打下来,便毫不犹豫地说:“长大后要去开飞机,把日本的飞机打下来。”大哥笑着对他说:“开飞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论做什么事,没有一个好身体是不行的,你要想开飞机,就得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在小李璞的眼里大哥是神密的、又有学问的人,他的话肯定正确,于是,锻炼好身体就成为他心中最强烈的欲望,并在一生中始终没有中断过锻炼。
   母亲丧事办完之后,父亲就很少在家呆了,总是外出办事,偌大个李家宅院显得空空荡荡,尤其在夜晚寂静得有些恐怖。于是,二哥带领几个兄弟,组成了一支巡逻队,身上背着自制的木手枪,手里执着长矛,每晚都在房前列队,再依次跟着,沿着宅院的内墙边,进行巡视。因为都是些孩子,巡逻时心中害怕,就大声吆喝着壮胆儿。其实真要有匪来,他们能起什么作用呢?
   日本兵占领武清县城后,县里所有的小学都开了日语课,当时,李璞已升到了五年级。在县立小学教日语的是武清县日军守备队的队长渡边。身材不高,但很瘦,在一付眼镜的后面倒有几分书生气,只是瞪起眼睛来,透出几分侵略者的凶残。班里的同学都不愿学,可是又有些害怕日本人,只好每天瞎念,没有一个认真学的。
   政治上占领,文化上奴役,在精神上还常有血腥地恐吓。
   一天,武清县大部分日军都荷枪实弹,列队走出县城西门,汽车上押着四个五花大绑的中国人。在西门外的一条水沟旁的空地上,建成了临时法场,要枪毙犯人。全县学生都停课,奉命去法场观看,学生队伍后面是用枪赶来的居民。听大人议论,在四个犯人中,有一个叫炳尚春,是原来县面粉厂的工人,因在身上搜出了枪支被日本人抓来的,现在想起他肯定是地下抗日武装的一员。四名中国人被强迫的跪在沟旁,距他们身后十几米处,站着一排日本兵,大枪平举,只听一声令下,排枪齐发,四名中国人,相继倒下,对还有些抽动的人,有日本军官上前补枪。全场鸦雀无声,可在场的中国人心里都充满着仇恨。
   类似这样的杀戮,并没有使武清县城平静下来,反而找日本兵麻烦的事件多了起来。一到夜晚,日本人就不大敢像白天那样随便走动了,都龟缩到兵营里老实呆着。
   母亲故去不到一年,父亲就在天津市娶回一个后母,是天津一家叫国民大剧院老板的老姑娘。因家族里的人都抽上了大烟,家道破败,曾殷实的家产已经折腾的所剩无己,只靠房租过活。有后母进家,子女们都不满意,可又无可奈何。后母的家庭虽然穷困潦倒,但曾经养成的生活习惯还没改变。进李家后,仍肩不担担,手不抱柴,每天只在自己的屋里,擦着脂粉,不与家人来往。在日常生活上也比较特殊,不随其他人吃粗粮,只吃大米,白面,孩子们也不理她。一年以后,后母生下李璞的隔房五弟李栋,后母对他宠爱有加。
   小学五年级时,暑期中老师留了作业。可当时小李璞是不喜欢做作业的,假期就是疯玩。做假期作业时他写完了大楷字,嫌费劲没有写小楷。等到开学的头一天,把小楷作业拿出来,从头到尾全部写成“一”。开学时也知道要挨板子,伸出小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李璞升到六年级后,课程逐渐多了起来,可仍未改变小李璞疯玩的习性。当时的班主任姓张,大学毕业,是个非常认真的好老师。平时常对同学们说,先别管如今的世道怎样,自己一定要认真读书,要考中学,要去大城市上大学。恨日本人、报效祖国不能光凭力气,要有知识。可对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都是不大往心里去的。
   那时,小李璞迷上了斗蟋蟀。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摆满了装蟋蟀的陶罐,并把每个罐中的蟋蟀都起上了名字,什么铁头、大将军、狮子,……每天围着它们乐此不疲。一到放学,就去野外捉蟋蟀,回到家里扔下书包,就去窗台上选蟋蟀,拿到街头找人斗蟋蟀,从来不去想以后怎么办。在学校里,还同几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凑到一起拜了把子,并填写了金兰谱。有李青莲、高文永、闻耀山和李璞,其中李璞最小,小圈圈里称他为四弟。四个孩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双膝跪倒,对天发誓,从今以后要相互爱护,相互帮助。其实也就是个游戏,拜完之后就快小学毕业了,没几天就各奔东西了。
   李璞以学年乙等第二名的成绩从武清县县立小学毕业。毕业之后没有了课外作业,小李璞玩得更欢了,那是1939年的夏天。
   也许是在李家的大院里玩得太疯了,父亲注意到了李璞,并决定送他到北平去考中学。这下李璞有些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太贪玩,平时的功课并不好,考中学是没啥希望的。但父命难违,只好苦着脸跟着父亲上路了。

二、初到北平

那是七月,燕赵的大地在流火。
   李璞跟着父亲坐长途汽车直奔廊坊,然后要在那里坐火车去北平。十一岁的他,心里揣着诸多的不安,不知北平什么样,万一考不上,怎么过父亲这一关?还有家里的那些蟋蟀有没有人管?
   火车走走停停,小李璞怀揣着心事,甚至没有向窗外看风景的兴致了。
   一出北平站口,小李璞被这完全不同于武清县城的城市惊呆了,楼房又高大又多,街灯无数,叮当作响的电车上挤着各色人等,吆喝声及叫卖声此起彼伏……
   父子俩落脚在表爷宋子容家,在那里又遇另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同乡叫李维涤,也是宋家的亲戚,这次也要在北平上中学,令他稍显高兴,不但有了玩伴儿还是同学。刚住下不久,宋家的小伙计曹孟瑞,就带领两个县城来的孩子上街了。最先到的是西单商场,一片五光十色的店铺,还有各种各样的游艺杂耍。曹孟瑞给他们买了冰棍,边吃边逛街,李璞的心情好了许多,并且有点喜欢北平了。
   来到北平第三天就要去考试,当时报考的是美国“美以美”教会办的一个学校,叫育英中学。出了考场,他心想完了,英语考了零分,语文也不太好,肯定不能考取。小李璞不知道的是,上学的事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这所中学里有个教化学的老师是李璞的表叔叫高泮,事前已同校方打好招呼,考试成绩就不重要了。
   美国教会办的学校是非常重视英语的,入学后,学校按学生的英语程度分班,李璞自然被分到最后的己班。育英中学实行学生住校制,李璞住宿的地方是小学部的平房。因这次入学的学生不多,一间房子只住三个人,除李璞和李维涤外,还有个叫何重远的,后来这个孩子同李璞一起考入清华大学。
   这是李璞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也是第一次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并未显出不安和紧张,倒有几分好奇和兴奋。学校的夜晚是安静的,没有曾伴他入睡的蟋蟀叫声与狗吠声,没有窗帘的房间里有淡淡的月光撒在房间的地面上,三个孩子不象成人一样喜欢在睡前谈天,他们都默不做声,或许想着各自的心事,缩在被子里。七月的北平是很热的,满头大汗的他们都不肯脱衣,那天晚上李璞尿床了。到了清晨没有了鸡叫,没有大人们的吆喝声,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电车的叮铛声和商贩的叫卖声。孩子们清楚:生活变了。
   他们不知道,从此北平成为他们新的故乡。
   第一天上的第一节课是英语,教英语的是个男老师,姓张。一站到讲台上,就用英文点名。当点到李璞(Mr.Li)时,他毫无反应,也根本不知老师在叫他,经老师用汉语解释才明白怎么回答。在其他同学的注目下,他才懂得这是很丢人的事,心中充满愧意,从此有了学习的压力。打那天起,李璞就没有睡过懒觉,脑中始终想着母亲临终前告诉他“要争一口气”,于是,他开始苦攻英语。每天都比别的同学早起,来到操场上大声的读英语。
   育英中学对英语要求非常严格,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第一节课都是英语,即使是其他课程的老师也常使用英语。李璞每天早上复习英语,正好同第一节课的英语学习接上,学习的效果非常好。一个月后的一次考试中他的英语居然及格了。这使李璞信心大增,并且对英语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记得当时班级里有个个子很高的同学,名字记不住了,在李璞英语很差时,他经常拿李璞开心,嘲笑、讥讽他。一个月过后,李璞的英语居然跟上来了,这又引起他更大的不满,由嘲讽变成歧视。那时,李璞开始喜欢打篮球了,大个子同学不准他参加班级的篮球队和任何体育比赛。而李璞则将班里几个个子小的并也爱好打篮球的同学组织起来,成立了自己的篮球队,队名叫“长峰”。记得有刘润祥、陈水金、陈子馨等。还有队服,是白色背心,自己用毛笔写上“长峰”两个粗大的黑字,没有号码。
   这支班级里的业余篮球队,有个一致认同的约定,即在活动中全部用英语对话。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记得有一天,育英中学的美籍副校长邵作德来班上讲怎样进行英语会话,他讲的很慢,可李璞仅能听懂几个单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同班的一个叫崔利滨的学生竟能同他进行对话,这使李璞非常羡慕。课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崔利滨曾在一所正规的美国学校学习过一学期,是插班就读育英中学的。李璞课下向他请教时,他说:“英语会话要常说、敢说。说错了不要紧,错了就改。刚才副校长就给我改正了两处说错的地方。”从此,李璞就同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用英语对话。虽然时常受到别人的奚落,可他们从不在意,坚持这样练下去。球技长了,英语的会话水平也大幅度提高。
   这个学期快结束时,李璞的爷爷因病去逝,他被人接回武清县奔丧。再回到北平时,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中学第一个学期李璞没有成绩。
   转年也就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北平城里顿时紧张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北平也有日本兵,只是一般不到学校里来,特别是美国教会办的学校,当时美国和日本可能还没有撕破脸。接着就发生了“珍珠港事件”,北平城里,日本人开始对有美国人的地方进行戒严。记得有天正上课,校门口开来了坐着日本兵的摩托车,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他们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抓走了美籍副校长邵作德,师生们都预感到育英中学往日的平静将不复存在。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育英中学被更名为“第八中学”,并且开设了日语课。校园里能够经常看见日本人了,虽然他们不着军装,但仍让学生们感到可怕。在校的学生都不愿意学日语,每天上课,学生表现得很老实,也跟着日本教师念着,但都不用脑子去想,应付着一节节的日语课。最初教日语的是个女老师,中国的名字叫林郎芝,喜欢搔首弄姿,于是,同学们私下里管她叫“林妹妹”。过不久,来一个男的换掉了“林妹妹”,这个男的有些像特务,在课堂上喜欢讲政治,宣传大日本帝国,并在学生中有意培养亲日的人,同学们都特别恨他。记得有个广东籍的学生姓王,跟日本教师走的很近,有汉奸相,同学们都特别烦他,不同他交往,孤立他,有时还故意坑他,他还找不到是谁在对他使坏,气得他在操场上骂人,大家都高兴地看热闹。自从日本人进入学校后,实行每天早操后的训话制度,学生们起来反对,与同校方反映未果后,便在暗地里进行抵触,找借口不参加。在学校的课程安排上,英语的课时少了,但同学们学英语的热情反而高了起来,因日本人的到来,同学之间更团结了。
   那年秋天,李璞的二哥因患大叶性肺炎不幸去世,出殡前后,家里没有通知他,寒假回家时,他还特地为二哥买了一本集邮册和一些外国邮票。当得知二哥再看不到这些礼物时,李璞十分悲伤。去北平之前,都是二哥领着他们躲避战乱,安排上学,支撑着李家大院的日常生活。那时,父亲总是外出,二哥就象父亲一样,领着弟妹们过日子。李璞同二哥的感情也最深,当把从北平为二哥带回的礼品交到二嫂的手中时,二嫂悲痛欲绝。
   在中学里李璞虽然比在小学时重视学习了,但并没改变贪玩的习性,除了酷爱篮球以外,还私下攒钱买了一副冰刀,一到冬天就到北海的漪澜堂冰场或到中南海冰场去滑冰。有时在星期天或没课的时候,也常回表爷宋子容家,当时他家住在宣武门外香炉营二条25号。表爷的儿子叫宋岳,喜欢听京戏,尤其喜欢金少山的花脸戏。开始是他讲给李璞听,后来李璞自己装了一个矿石收音机,一个人就用这个收音机听夜戏。矿石收音机的收听效果不好,要把耳朵贴在上面才能听清,即便是这样,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李璞特意到照相馆拍了一张戏装像,扮的是京剧《定军山》里的黄忠,执刀亮相,很是神气。可惜在后来搬家时这张照片遗失了。
   升入高中以后,李璞忽然对生物课发生了兴趣。教生物的老师叫洪怀麟,这个老师口才并不很好,但他曾引导学生们亲自动手养蚕,尤其是上生物实验课,每人一台显微镜,学生可以独自观察。当李璞看到一滴水中竟有那么多往来游动的草履虫和不知名的浮游生物时,心中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兴奋,竟然还存在着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生动的微观世界。而在这个微观世界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未知,那些生命的秘密强烈地吸引着李璞。其实以前李璞也对小生命发生过兴趣,捉过蜻蜓,斗过蟋蟀,钓过青蛙。可与之截然不同的是显微镜下的生命吸引,不存在玩的乐趣,而是一种想探究真相的冲动,在显微镜前,李璞觉得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但当时他没有想到这竟成为他的终身事业,并使他获得一生的辉煌。
   总的说来,在育英中学(后来的北平市第八中学)的学习生活还是愉快的。若说由武清县到北平使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生活改变,知道世界很大,未知的东西很多,而从小学进入育英中学则使他触摸到一个崭新的学习天地,其标志是接触到了英语。从英语学习中找到了的乐趣,从英语学习中了解到了美国和西方,李璞心中的世界扩大了许多。同时又与篮球结缘,近于狂热地爱上了这项体育活动。不仅在活动中结交了朋友,身体也因此强壮起来。
   强烈的学习愿望和充满乐趣的体育活动使李璞可以暂时忘记爷爷和二哥相继离世的悲伤,以及因战乱给生活带来的磨难。这年刚入高一,李璞的身材长高了许多,在一个叫胡其光的同学带领下,终于参加了班级的篮球队,而且因在场上表现出色,居然占据了主力位置。李璞的名字在校园里渐渐地响亮起来。
   可不如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时,学校是有明文规定的,每学期若学生的伙食费没有用完,就将剩余的退还给学生本人。可当时的伙食经费管理部门在校方同意下,暗地里挪用了这笔款项,据说是倒卖大豆,结果赔了。那个学期的伙食费就没有退给大家。李璞当时使班内膳食委员会的委员,他带着两个同学直接去找校长李如松理论,因此引起校长对他不满。这年放暑假时,李璞接到一份学校的通知书,勒令他下学期必须转学。这是他第一次闯下大祸,父亲怒发冲冠,说不准他再去北平上学。
   如果就此失学,还会有后来的李璞教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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